基督徒的人生之旅漫長又危險

「宇宙中沒有中立地帶：每一平方英寸、每一瞬間，都被上帝宣告主權，並被撒但反宣告主權」——C.S.路易斯，《基督教反思》(C. S. Lewis, Christian Reflections)

1942年，在炸彈的轟鳴聲和歐洲道德崩潰的破碎寂靜中，C.S.路易斯發行了一本奇特的小書：一部由一位高級惡魔寫給其年輕學徒的虛構信件集。《地獄來鴻》(The Screwtape Letters)起初看起來不像會成功。它不勵志。它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教義書。它沒有提供公開的屬靈慰藉。相反，它提供的是敵後一瞥——一面黑暗的鏡子，基督徒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。在那面鏡子中，路易斯揭示了許多人已經遺忘的事實：基督徒的生活是一場戰爭，而戰場就是靈魂。

路易斯視野的精妙之處不在於宏大的啟示，而在於日常的屬靈塑造。敵人的目標不是將病人（信徒）引入戲劇性的罪惡，而是讓他屬靈上沉睡——對教會感到無聊、為自己的謙卑感到驕傲、被政治分心、沉迷於膚淺的浪漫、對苦難感到懷疑，以及對禱告漠不關心。私酷鬼(編註：書里的一個角色，Screwtape)的目的不是一擊摧毀信心，而是通過混亂來扼殺。每一封信都是關於屬靈塑造如何發生的小小一課——它主要不是發生在壯觀的勝利或失敗中，而是發生在思想、習慣和內心的無數日常選擇中。

這就是為什麼《地獄來鴻》至今讀來歷久彌新。因為門徒訓練——那個真實的、一生的被塑造成基督樣式的過程——是在平凡中被塑造和考驗的。而且，因為屬靈爭戰並非只保留在戰場邊緣，它在廚房、教室、辦公室和教堂長椅上展開。路易斯深知這一點。他創作了一本不僅機智而且充滿牧養關懷的書。在諷刺和反諷之下，是對靈魂熾熱的愛和對教會深切的關注。正如路易斯所示，基督徒的生活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，也不是一個周末的愛好。它是一段漫長而危險的旅程，在敵人的領土上朝着榮耀前進，我們每天都在靠近上帝或漂離他。

理解《地獄來鴻》：背景與內容

當《地獄來鴻》於 1942 年出版時，英國正處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。這個國家經受了閃電戰，生活在持續的入侵威脅之下，並正在應對滿目皆是的苦難、恐懼和失落。

當時，路易斯正通過他的BBC廣播講座獲得全國性的聽眾，這些講座後來被匯編成《返璞歸真》(Mere Christianity)。他的聲音在一個日益以世俗主義、懷疑主義和傳統基督教影響力減弱為特徵的文化中引起了共鳴。《地獄來鴻》以機智和神學洞察力直面這些轉變，利用一位高級惡魔的虛構通信來揭示分心、驕傲和屬靈冷漠是如何在正常生活的偽裝下滋長。路易斯將諷刺、神學和富有想象力的護教相結合，為焦慮和厭戰的一代人提供了文化批判和屬靈勸勉。

這本書由31封虛構的信件組成，這些信來自高級惡魔私酷鬼，寫給他的缺乏經驗的侄子蠹木(Wormwood)。蠹木是一個被指派給一個新近歸信的基督徒（簡稱「病人」）的低級試探者。通過私酷鬼憤世嫉俗和居高臨下的聲音，我們接收到對屬靈勢力用來破壞基督教信仰和塑造策略的深刻洞察（而且常常是痛苦的準確描述）。

這本書之所以如此強大，在於路易斯使用了反向神學。私酷鬼將上帝稱為「仇敵」，並以厭惡來描述謙卑、貞潔和愛等基督教美德。這種反向視角迫使讀者從反面進行神學思考。我們被邀請不是通過理想主義，而是通過屬靈領域的反對視角來觀察基督徒的生活。通過這樣做，我們開始認識到試探的微妙性——不僅僅在於邪惡的行為，更在於扭曲的欲望、習慣和愛。

私酷鬼警告蠹木不要依賴戲劇性的罪惡。他鼓勵微小、緩慢的侵蝕：鼓勵病人在多批評講道而非應用；以模糊情緒而不是誠實懺悔來禱告；專注於教會同伴的缺點；偶像化舒適和安全；將政治承諾屬靈化而忘記福音。因此，《地獄來鴻》不是一本關於惡魔活動的手冊——它是一面反映墮落世界中門徒訓練脆弱旅程的鏡子。

從神學上講，這本書浸透了路易斯對成聖的理解。雖然他不是在寫一部系統神學，但路易斯的視野是符合聖經的：基督徒的生活是一個通過平凡和困難、通過苦難、社群、悔改和順服被塑造成基督樣式的過程。當病人在沒有任何感覺的情況下在屬靈上成長，當他默默地抵制試探，或當他即使在懷疑中也真誠地禱告時，私酷鬼的憤怒就會升起。對路易斯而言，這些才是真正門徒訓練的標誌。

此外，這本書的結尾不是以一場壯觀的屬靈勝利展示，而是以死亡結束——私酷鬼稱之為「仇敵的領土」的時刻。然而，正是在這裡，病人找到了平安。他被接入榮耀，不是因為他的力量，而是因為他被保守。他堅持下來，雖然是磕磕絆絆但卻是真正堅持下來，惡魔們失去了對他的控制。

這就是為什麼《地獄來鴻》對於現代門徒訓練來說是一本如此引人入勝的書。它不是一個幻想。它是披着小說外衣的現實主義。它指出了我們經常忽略的事實：每一個基督徒都在一場戰鬥中，不僅對抗外部壓力，也對抗內部的漂移。我們的思想和心靈不斷地被塑造——而有目的的、被恩典塑造的門徒訓練是唯一的真正抵抗。

正在成形中的門徒畫像

病人，這處於《地獄來鴻》核心的匿名男子，不是一個屬靈英雄。他不是殉道者、神秘主義者或異象者。他不是一個有朝一日生命會被銘刻在彩繪玻璃上的聖人。他在各個方面都顯得平平無奇。而這正是他的強大之處。因為他就是我們。

路易斯選擇不給病人起名字，不讓他變得非凡，而是將他呈現為一個普通人——一個由無數在基督徒人生中蹣跚前行的信徒組成的綜合體。他在故事初期歸信，開始參加教會，禱告（儘管不堅持），並努力過道德生活。但他常常感到困惑。他與情慾、驕傲、恐懼、懶惰和屬靈枯乾作鬥爭。他的情感是混雜的。他的動機不明確。他的信念受到壓力。他受到文化、友誼、知識潮流和個人痛苦的影響。然而，儘管有這一切，某種真實的東西正在他身上形成。他正在接受門徒訓練——不是以程序化或制度化的方式，而是以塑造性的屬靈方式。他的生命正在被塑造成型——要麼順從基督，要麼被世界扭曲。

私酷鬼的指令提供了一份邪惡的反門徒訓練課程。他的目標不是一舉摧毀病人，而是阻止他成長。他訓練蠹木鼓勵自滿，利用情感，滋養被動性。正如他所說：「確實，通往地獄最安全的道路是漸進的——那條平緩的斜坡，腳下柔軟，沒有突急轉彎，沒有里程碑，沒有路標」（《地獄來鴻》，第12封信）。因此，私酷鬼想要扭曲病人對禱告的看法，使之以自我為中心。他通過使病人為自己的謙卑感到驕傲來腐蝕謙卑。他甚至將教會變成煩惱的來源——放大他人的偽善，誇大社會差異，並通過例行公事來削弱屬靈活力。

然而，最讓私酷鬼感到沮喪的是，病人開始改變——不是戲劇性地，而是真誠地。他開始順服，即使感覺不好。他悔改，沒有自我辯護。他甚至在缺乏屬靈安慰時也轉向了上帝。正是在這些時刻，私酷鬼的控制減弱了。因為在這些安靜的順服行為中，病人正在成熟。他正在被成聖——不是在榮耀中，而是在堅韌中。

他的堅韌不拔在世俗標準下並不令人印象深刻。它不戲劇化。它甚至不太引人注目。它是脆弱的。但它是真實的。他繼續禱告。他繼續去教會。他繼續認罪。他繼續前行。而在信件的結尾，當死亡降臨時，那不是恐懼，而是勝利。他被迎接到基督的面前——不是因為他取得了偉大的成就，而是因為恩典緊緊抓住了他。他進入天國不是作為一個屬靈名人，而是一個門徒。這就足夠了。

這就是為什麼《地獄來鴻》如此強大，尤其是在今天。它沒有以修飾美化、英雄式的口吻呈現基督徒的生活。它在灰色、掙扎、安靜的信仰中描繪。它承認懷疑、試探、疲憊和罪——但仍然堅持上帝在這一切之中正在工作。它提醒我們，門徒訓練不是為強者保留的。它是為緊抱恩典的弱者預備的。它是為回到基督身邊的焦慮者預備的。它是為不放棄的疲憊者預備的。換句話說，它是為我們預備的。

病人的故事不是一個屬靈卓越的故事。它是一個虔誠的故事。而最終，那才是成聖的樣子：緩慢、代價高昂、平凡，並且美麗。病人的故事向我們保證，門徒訓練是可能的——不只對卓越者，而是對每一個說「我信，但我信不足，求主幫助」的人。

門徒訓練與屬靈爭戰

為什麼將這兩者配對——門徒訓練和屬靈爭戰？

因為基督徒的人生不是一段中立的自我提升旅程。它是一場效忠的戰爭。跟隨基督就是踏入一個被爭奪的空間。這是被恩典宣告主權，並被敵人追捕。這是每天與耶穌一同走過試煉、試探、苦難和小小的勝利——學習如何禱告，如何去愛，如何抵制，如何堅忍。而路易斯，通過他所塑造惡魔的反向邏輯，教導我們敵人如何工作，這樣我們就可以學習恩典如何得勝。

路易斯知道，戰爭不總是戲劇性的。通常，它是沉悶的。地獄的武器不總是暴力和混亂，而是無聊、分心、怨恨、驕傲、屬靈冷漠。《地獄來鴻》向我們展示了地獄如何發動戰爭，不是通過壓倒信徒，而是通過慢慢麻痹他們——一次一個小的妥協，將他們從真理中拉開。病人不是轟然倒下，而是漸漸漂移。我相信，這種洞察力使路易斯成為現代門徒訓練的偉大指南。

在一個將邪惡瑣碎化、無視超自然、並將基督教簡化為心理治療的時代，路易斯的視野是一種提神的矯正劑。《地獄來鴻》提醒我們，基督徒的生活是有爭議的戰場。敵人喜歡分心勝過不信，喜歡自滿勝過對抗，喜歡憤世嫉俗勝過勇氣。但福音提醒我們一個更大的真理：基督已經得勝。他的死亡解除了那些權勢的武裝，他的復活確保了他們的失敗，他的聖靈裝備他的教會去忍耐到底。作為一個門徒，就是活在這個現實中的一個士兵：抵制誘惑，重新調整愛，並與教會一同堅忍，直到末了。